藉着在川报培训学校学习间隙,趁着夏日雨后的清凉,下午五时许,我决定徒步五公里,前往慕名已久的洛带古镇去溜个湾。
洛带古镇位于成都市龙泉驿,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省级历史文化名镇,作为世界客属第二十届恳亲大会的核心分会场之一,洛带被世人称之为世界的洛带、永远的客家。镇内尤以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四大会馆(广东会馆、江西会馆、湖广会馆、川北会馆)和客家博物馆、客家公园最为出名,是我国古代建筑大观园中的一支奇葩。洛带会馆是一部浓缩了的客家移民史,客家会馆的建筑风格属典型明清建筑风格,各殿内圆木撑弓镂雕戏剧场面,明间阑额彩绘,卷棚天花中棚和屋脊等,均雕刻了各式龙凤花鸟戏剧人物,造型逼真,精工细雕,十分考究,具有极高的艺术欣赏价值。风火墙以砖砌,呈半圆形巨壁,高底参差,延绵起伏,犹如两条青龙腾空欲飞。
古镇最出名的当属广东会馆里的“伤心凉粉”,今天慕名而来,难得悠闲,自然要去品偿一番。然而时运不济,来到广东会馆,恰逢停业闭门维修。正徒自遗憾,旁有街童指点:街尾有真伤心凉粉。
细雨菲菲,一路踱来,见一门楣大书开心凉粉,间隔一铺,赫然又一家真伤心凉粉。茫然间,我问开心凉粉的大娘何谓开心、何谓真伤心?大娘笑说客人来店吃凉粉就开心!我笑着回应道:“那隔壁店就真伤心了!”大娘笑而不语。再请教大娘:“开心凉粉与真伤心凉粉有何区别?”大娘笑答:“你吃过就明白了。”于是请大娘端了一碗开心凉粉到真伤心凉粉店里来,两种凉粉一道品之,开心凉粉香辣酸爽之中回甘,自然越吃越开心;而伤心凉粉麻辣刺骨,越辣越想吃,直吃得眼泪花包起。
开心凉粉让我想起了母亲的味道。记得小时候家境贪寒,但巧慧的母亲却总能想方设法让原本清贫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比如将本不够一家七口人裹腹的粮食变着花样的做成凉虾、清明菜粑粑、野菜糊糊、蒸米糕等,既节省了粮食,又确保一家人不会吃了上餐缺下餐饿肚子,还让我们姐弟四人吃得开心。仔细想来,最难忘的还是母亲自制的凉粉了。记得那年夏天,连续下了几天大雨,生产队停工,父母和大姐不用下地干活挣工分,二姐也不必带着我和小弟满山遍野去割猪草、寻野菜,一家人便像过年一样把积赞了许久的豌豆拿出来碾碎、用水泡胀、磨制成浆、过滤沉淀、起粉打浆、下锅熬煮、装盆冷却、切割打片,制作一家人都盼望已久的凉粉。等待的过程幸福而又漫长,何况在等待的时候还可吃到野菜连渣捞和豌豆糕!而真到吃凉粉的时候,我们姐弟四人又常常会为吃而起纷争,后来长大了之后才慢慢知道,那时候凭票供应的白糖和红糖是稀缺之物,平时只有年事已高的奶奶和年幼的小弟才有权享用,遇到吃凉粉时,母亲会在我和小弟的凉粉里除了添加胡豆瓣和蒜泥等调味料之外,还会额外地拌一小勺糖,让我们吃起来感觉不到太辛辣,而大不了几岁的大姐二姐只能跟大人一样除了添加胡豆瓣和蒜泥之外,还会添加刚刚朵碎的新鲜朝天椒,常常辣得眼泪直流,为了镇住麻辣,只得多喝玉米糊糊少吃粉。今天,我终于愰然顿悟,原来我家早就有了开心凉粉和伤心凉粉,只是没能广而推之罢了。
趁着避雨的时间,我一边吃凉粉一边与真伤心凉粉店里的两位大姐聊起家常来。原来,客家人历经几百年背境离乡、流离失所的沧桑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辛苦了一天的人们图的就是围在一起“折饭”(客家语“吃饭”),其中有道菜就是这催人泪下的凉粉,吃饭人每每会因思念远方的亲人而涕泪俱下,这就成了“伤心凉粉”。听完两位大姐的解说后,我黯然神伤,自上次去看望母亲以来,时间已然过去一周,如果不出差,今天晚上是我跟母亲约定要回去看望并陪护她的日子。
我随即给二姐去了个电话,二姐正在给母亲擦洗身子、更换尿不湿,说是母亲又把尿不湿撕得满屋都是。我询问母亲近况如何,电话那端传来母亲微弱而又迷茫的声音:“还是原来那个老样子!”
我深切地明白母亲的忧伤,她是多么急切地想让自己的身体好起来,以不至于给子女增添太多的累赘。但她独自一人躺在特地为她而购买的翻身护理病床上,除了右手和右脚能自由伸缩翻动之外,其他一切都是徒劳而无为的,只能虚添烦恼,在无尽的悲伤和百无聊奈的苦闷之中,母亲便只能拿尿不湿撒气,聊以打发这遥遥无期的苦日,这又无端地为服待照料她的姐姐增添了额外忙乱。
自从2016年初母亲因糖尿病并发症引起急性脑梗,因脑血栓导致偏瘫一直卧床不起以来,已近一年半了,期间数度病危皆因我的坚持而抢救过来,而平时的护理却成了难题。妻在重庆陪同儿子向明年的高考冲刺,那是马虎不得的,而母亲又不愿老来再背井离乡,我又常年奔波在外,咋办?好在大姐二姐及两个姐夫忠厚实诚,便常年担负起了照料母亲的重任。每每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独自忍受病痛的折磨,偶尔免不了质疑我坚持挽救母亲生命的做法,我无言以对。但我坚信,只要能让母亲多陪我们姐弟一段时间,我们付出再多的辛劳都是心安且愿意勉为其难的!
记得2016年7月初,恰缝二舅去逝,小弟前去叫大姐一起去为二舅治丧,坐在轮椅上的母亲闻讯后,着急忙慌地要大姐为自己收拾行装,她也要一起去见二哥最后一面,她说自己父母去逝早,全靠大哥二哥照顾抚养,她们四兄妹才长大成人成家,二哥辛苦一辈子老来也是跟自己一样腿脚不便,生活难自理,精明强干的二嫂却又先走,留下二哥一人甚是苦楚,现在二哥走了,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去送他最后一程。母亲坐在轮椅上一边述说着她们兄妹的苦难生活,一边催促大姐快去收拾自己的行装,说着说着便瘫倒在轮椅上了……
当母亲再次清醒过来后,业已过了二舅的忌日。而母亲却徒地多增了几块面积更大的脑血栓,整个右脑几乎梗死,左脑也有了两小块血栓。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极度虚弱。许是悲伤至极,那几天母亲滴水未沾,以至于后来肠胃功能紊乱,积便难排,於在腹中,加之胀气,令母亲疼痛难忍,数度晕死数度急救。记得那天晚上我独自在医院陪护,后半夜,母亲因了疼痛再次清醒过来,用她那虚弱无力的右手拉着我,说她刑已受满,请我放手,让她去陪伴早已故去的父亲……
我深切地理解母亲的痛楚和悲伤的想法,她就要放弃治疗想要离我们而去了!我强忍悲痛,让无声的泪水流进心底,紧紧握住母亲枯瘦的双手,与母亲一道回望过往岁月,追忆那段苦乐年华的悲欢离合与酸甜苦辣,回味母亲给我们做的难忘的凉粉、米糕和清明菜粑粑,展望一家人尤其是她最为牵挂的几个孙子的美好前程…我告诉母亲,你刚结婚时和父亲一起住仅能容身的窑洞,没钱请帮工就自己动手搭茅草蓬、筑土墙房、修砖瓦房,从无到有,把我们姐弟四人抚养成人成才,各自成家、开枝散叶,千难万苦都挺过来了,这次一只手一只脚失去知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至少还有一只手一只脚能够活动,希望母亲能够鼓起勇气再陪我们走一程……
那一晚,打过止痛针后,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母亲和我一直聊到天亮,当医生来查房时她已不再拒绝。后来经过中西医会诊,采用保守疗法用中药材焙热做热敷,佐以腹部局部按摩,促进胃肠蠕动,调理肠胃功能。后来大姐又在医生的指导下用手指抠,帮助母亲排出积便,母亲才终于转危为安。
经过一个多月的住院治疗,母亲一天天消瘦下去。自那之后,母亲便时而清醒,时而又迷湖。清醒时她能记起并说出我们姐弟儿时的顽皮趣事,迷湖时又常常自言自语地说些她正在做年轻时养猪种菜搞副业增加家庭收入的事体,有时她还让我们不要添乱打搅她,说她正在和父亲一起锯木板做箱子等等……
然而,由于母亲长年卧床,忧郁和绝望随着病床的摇转而滋长。去年十二月二十日晚,母亲再次进入迷离状态,任人劝说无济于事,大姐二姐小弟和两个姐夫围在床边六神无主。接到电话的时候,由于工作上的应酬,我已喝了几杯酒无法驾车,只得劳驾朋友杜会计开车送我。
当我赶到的时候,母亲仍然在狂燥地说着胡话。她说父亲和她二哥二嫂都来接她了,她该走了!母亲见我来到身边,心安了许多。我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告诉她:“父亲和二舅、二舅妈不是来接你,他们是来看你,叫你要听话,认真吃饭,好好生活!”母亲情绪安定下来后,我叫来救护车连夜将她送进了医院。这一去,又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直到春节前两天才出院。
电话那端又传来母亲微弱断续的声音,她问我在哪里在做啥,怎么六七天了还没去看她。我说我在成都出差,过两天回来就去陪她。母亲又说我忙就算了,在外面多注意安全,有空再回去。听着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呢喃,我知道母亲是在掰着指头过日子,再痛再煎熬都在为子女考虑,天下父母何偿不都是如同我母亲这样?
尽孝须趁早,赡养时不待。记忆中母亲还是那么善良、贤惠,勤劳而又质朴,那样的年轻漂亮,仿如母亲为我背上书包、送我参军入伍时的情景。那一幕幕往事,就像躺在母亲怀里的故事,时刻萦绕在我的心间。在我穿上军装、走进军校的时候就曾暗下决心,一定要勤奋学习、努力工作,让操劳了一辈子的父母过上好日子。转眼间,父亲已然离去,母亲也早已满头霜发,眼看着也要离我们而去…隔壁射击游乐店里传来赵雷唦哑而又忧伤的歌声,“……我多想分给你一些我的力量/我多想给你一颗轻松的心脏/妈妈,走的时候一定叫醒我/妈妈,如果你不想看到你的孩子在清晨难过/我不想在没有叶子的冬天沉默/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一辆能带我远离悲伤的车/我相信天上或地下一定有个永不分离的家……”
吃着伤心凉粉,想着和母亲的点点滴滴,泪花在眼眶中打转转。那时虽然过着穷日子,却是我一生无忧无虑也最难以忘怀的日子。这碗客家人不用酱油和醋,只用祖传秘方调制出来的、咸酱和生鲜碎海椒做出来的又麻又辣的伤心凉粉,吃得我眼泪花包起,回味无穷,想起母亲觉得更加伤心。但我深信,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才会更加令人伤恸欲绝。母亲,我真的想默默地守护你一辈子!(广安市委政法委 张鑫)
2017.8.30日晚写于成都星光花苑酒店客房
2017.9.16日晚改定于重庆市人民医院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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